我總會找到你

我不喜欢冬天。
但其实我是喜欢下雪的。棕褐的枯枝,干黄的草茎,混凝土的栏杆,都变成白色不变了。我抗拒天空的云被风揉捏成不同的形状,抗拒上午套着羽绒服下午就要脱下的古怪天气,我抗拒变化。下雪的时候,天就是阴沉沉的,像邻居家屋子用水泥涂成的墙壁,灰得让人心安。虽然今年有爬山虎蔓延开,但下雪了,叶子落了,只剩纤细得如玻璃的枝条,顽固地附在上面,像久旱无雨的田地裂开纵横的缝。
只是下雪会让他们兴奋。上课的时候,会有人突然大叫一声,下雪了,我吓得一哆嗦,从那片盛夏的蝉鸣被拽回来。我总是沉浸某个只有盛夏的世界,聒噪的蝉鸣从东边跳出的阳光响到西边沉睡的晚霞,从北回归线响到南回归线。知了扯着嗓子叫了一年四季,又叫了四季一年。这是令人安心的世界,我是这样想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多好。于是他们冲出去,飞舞的雪球,此起彼伏的喧哗,把原本干干净净的操场折腾的东一条痕西一条痕。“真嗣,一起来玩吧。”我有的时候也会被推出去,在充斥着听不清的嘈杂的环境里呆呆地站着,像犯错的孩子等着受罚。很快,我就被推到在雪堆里。领口,袖口灌进冰雪,凛冽的寒气裹着泥水味挤进鼻孔,窒息的感觉。我大声咳嗽着,脸应该红了吧,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憋的。我应该是有小声地说话,但我听不清说的什么。我只能听到有人说,哈哈,真嗣君成雪人啦。
真吵。
直到最后一缕声音也被埋没了,我才会从雪堆里爬出来。中间的大坑是我的身子,两边的是我的手臂,真滑稽啊。我将大腿抬起,弯曲小腿,又绷直,于是三个坑连在一起了。我转身离开。学校的柳树存不住雪,枝条像女鬼的头发直直扑下来,上面有透明的小圆珠,不知道是水滴还是冰。我举起手,握住一根用力一扯。柳枝的凸起划过手心,一阵微热的疼从无知觉冒出头,又很快被压回去。在跑道上被绊倒也是这样,皮肤会被粗糙的塑胶磨红,磨破,然后流血。柳树微微地晃晃,抖落满树水,落到耳朵上。我摸摸耳朵,温热,再看看手,指尖上的血沿着指肚的纹路四处游荡,原来是冻疮破了。我走回教室,老师已经上课了。我没喊报告,他也没询问我,他一向这样,只是用眼角随意地瞥我一下,然后讲课。他们在上契诃夫的《套在袋子里的人》。“真嗣君是不是也像套在袋子里的人?哈哈哈。”
真吵。
他们聚成涌动的浪向大门挤去,又散开,在欢声笑语中上了不同颜色的汽车,点火、鸣笛,一个岔口消失几辆,下一个岔口又消失几辆,通向每个人不同的生活。我站在大门口,直到最后一辆车沉重吐了口气,耀武扬威地向我示威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雪地里的脚印成为我留在这片空旷的世界的无力证据,很快就会有新的一层雪覆盖上。
脚印一直延伸到墓地。母亲埋在这里。
我无言地站在碑前。没有照片没有墓志铭,母亲早已被记忆树碑,我只记得有人把我带到这世上,又悄然离去。不过我记得我父亲的容颜,虽然他留给我的多数是背影,最后一次的背影我没有看见,因为我闭着眼睛哭。他留给我看不见的背影,和一个鼓鼓囊囊像装进全部生活的行李包。
旁边有人捧着白色的菊花,在墓前摩挲着逝者的照片,嚎啕着。雪掩埋了其他所有杂声,我只能听到他的质问:“为什么……”字符被他的哽咽消磨了标识性。我无言,他痛哭。我们都在祭奠。
风越来越大了,把他的声音撕碎,把我推回归途。
夜深了,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无垠的黑暗里突然有光亮,我睡不着,于是我爬起抓住窗帘,将两边向中间扯,期望将打扰安宁的月光锁在窗外。但这缕光太固执,我如何都关不住。我只能伴着月光入眠,不习惯,但莫名舒服,很像吃惯咸豆腐脑后第一次尝试甜豆腐脑。
延伸到无穷远处的一口口精美木棺,有人从棺里坐起,回顾来路,展望去处,我只能看到他干净洁白的如纸的后背,脊柱弯曲的弧线完美得像中国古代湖上的石拱桥。风将他银白色的头发荡漾,一簇跳跃的月光。在他回过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他的微笑:我们又见面了。
我醒了。
雪和风都停下了。地上的雪很脏,像工厂的烟囱吐出的浓浓黑雾,坚硬而踏不出脚印。栏杆上的雪轻柔又干净,像水面上跳舞的白天鹅的羽绒,但松散得攥不出一个雪球。我从后门绕过垃圾桶走向我的座位,我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但这成了倒数第二张位。我数数,原来在我的座位后又加了一张。
跟随着老师一起进来的是一位银白色头发的少年,我想起我做的梦。他的眼睛很好看,像六月盛夏的石榴籽,红得生动而有活力。他张嘴:“我是渚薰,大家可以叫我薰。”
我的瞳孔猛然收缩,他说话的动作,喉结活动的幅度,我格外熟悉。我盯着他从台上走下来,经过众多好奇的打量,走到我的后一张位,衬衫带起的风拂过我的脸庞,和煦得像一簇蒲公英吹向我。
我僵着头,不知道如何是好,直到他带着笑意,窸窸窣窣,声音从颤动的空气穿过十几厘米:“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真嗣君。”他课桌上的书抵到我的背,一阵酥麻感以此为起点,像夜空中炸开的烟花,支配我整个身体。但我终究是没回过头,只自言自语般说了句,你好。
他又笑了。
当我回过神来,周围已经被人围满了,我被暴露在拉拢的、好奇的、刻意讨好的眼神和语气,如路人被在水中挣扎的求生者拉下了水,共同承担窒息。我受不了这种感觉,我准备钻出去,但很快被撞回来,我只好带上耳机,望向窗外。
随身听里面的歌还是父亲的,很有年代感,但我听了一遍又一遍,没增加也没删减。但渚薰的声音却格外清晰:没有,谢谢,不用了,从容得像天上的流云,礼貌而很克制。“我也想和他说说话。”这种想法像死水里粘稠的泡沫冷不丁地涌上来,“不要,我不想被伤害。”我知道不能表达感情,不然会被伤害。我曾经很喜欢一只猫,它天天在我的脚边打滚,温柔着喵喵叫,让我摸它的头,但当我向它表示友好时,手尚未到小猫的头,手背上就多了三道划痕,鲜血淋漓。
我怕这次也是这样。
直到放学前,我的周围都被人围满,等到最后一个人热情地向渚薰告别,我才低下头背上早已收拾好的书包。“真嗣君怎么回家?”声音像穿过云层的飞机,轰隆隆地撞向我。“啊这个......我走......走回家。”“那一起吧。”
我就像埋伏在暗处的士兵突然被照明弹暴露方位而茫然不知所措。“快答应他,这是你想的。”
“不好意思,我......习惯一个人走。”我的声音越说越小,像琴键被一直按住。我害怕他穷追不舍,因为......
“那好吧,那我先走了,再见,真嗣君。”我看着渚薰笑语盈盈地走过我的身旁,走之前他的左手蹭到我的右手,他的小拇指不经意地划过我的手心。
直到他的身影从我眼前完全消失,我才回过神来苦涩地笑笑。我怕他会穷追不舍,因为我担心我会同意,很显然我多虑了。
渚薰很快地融入这个班级,他对所有人都很友好,但很有分寸,像一名熟练斡旋于摄像机前外交官。于是他很受欢迎,喜欢他的人很多,甚至有人托我给他送情书。我看着残存着香味的信封以及娟秀而害羞的字体,“给薰君”,莫名涌上一种复杂的情感,我不太愿意让自己成为情感表达的媒介,于是我低着头表示拒绝。好在人们熟悉我是真嗣,便不屑地撇撇嘴,“切,又不是给你,摆什么架子”,然后转身离开。我忍受不了这种环境,但我无法改变,我只好自己逃离。
这是我第一次进办公室,第一次开口向老师提要求:“老师,我想......我想换个位置。”我低着头,只能看到老师的皮鞋泛着诡异的白光。“你都坐这么久了,还往哪调,往哪调都这样。”“至少......至少离渚薰......远一点......”我像泄气的气球,软哒哒地堆在地上。“干什么?就你还嫌弃人家?我本来就打算把薰放在中间,但说来也怪,他一看到你的名字,就说他要要坐在你后面......”我便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一句在我的脑海回荡:“他一看到你名字,就说他要坐在你后面......”
我行尸走肉般失去了意识,只剩一具空壳,然后回到我的座位。我不认识他,我应该是不认识他的,他也不应该认识我。我们只不过是偶然间相遇的同班同学,他甚至是中途转学来的。他很危险,他一定很危险,我应该远离他。
“真嗣,今天放学......”“
对不起,请离我远一点......”
我带上了耳机。舒缓的旋律像秋天淅淅沥沥的雨声,将落叶被踩碎的破裂声,归雁凄惨的嘶叫都遮盖起来,这样就听不见了。渚薰还是楞了一下,笑了笑,安静地坐回座位。他很喜欢笑,笑得很好看,尤其是闪闪的宛若阳光下红宝石的眼睛,澄澈又有韵味,像是积淀千古的琥珀,但包裹着的不是丑陋的虫子,而是野花的种子,美丽又充满生机。
原来我也可以看别人的眼睛。
放学前他一直默不作声,也有可能是说了但被耳机锁在耳外,我听不见。应该是放学很久,教室里面只剩我们两个人。我等着他先走,但余光可及,他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在纸上写着什么。我们就这样坐着,寂静地坐着。直到耳机里面响起电量不足,我终于站起身,突然向门外跑去,只是脚被凳脚绊住,摔倒在地,随身听扯着耳机掉在一边。我听到他的椅子突然尖锐地啼叫,然后是桌椅碰撞的声音。他要追上来了,我几近爬起来,没命地往外跑,生怕跑慢一步我就被夺舍。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到了家已经是气喘吁吁。我将书包扔进沙发,然后将自己甩上床。枕头上渐渐有深色圆点,像是松果从青翠的树冠落下摔进雪地的坑洞。我在口袋里摸索,准备掏出耳机,猛然发觉,我的随身听和耳机都掉在了地上,我没来得及拿。
渚薰应该拿了吧。他应该是要还给我的。
我该说些什么?我该怎么做?我要不要和他道歉?
不能逃避。
太阳出来了,万里无云,我每走一步,就憋出一个字,然后删掉两个字,最后把整段话拆散重新组合。拆着拆着,我撞到一个人的怀中,抬头。
冬天的太阳光是纸白色的,锋利而尖锐,从他银白的头发中穿插,然后射进我的眼睛,顺着光我看到他的眼睛,像是红玫瑰碎进酒里,又像是红葡萄酒在银制烛架上燃烧,浓郁的激情将我整个人包裹,浓郁到甚至是迷离的眼神似乎看透我的前世今生。我突然不害怕了,我肯定见过这双眼睛,只是当时这双红色的眼睛很哀伤,是被踩进泥垢中的红梅的花苞,然后绽放,我的眼前都是红色了。
“真嗣君,你的随身听。”我从他的手中接过残余着他体温的随身听,意识到我还留在他的怀中,我红着脸退出,然后低着头看着脚:“谢谢......还有对不起......”
“没关系的真嗣君,走吧,马上上课了。”渚薰停住脚步,向我伸出手,“这是人们建立羁绊时做的事。”
我犹豫地伸出手,接触到他的手掌,他的体温不像他看起来雪一般的皮肤,相反很温暖,像撒进几片橘子皮的炭火盆。
“好,我抓住你了。”渚薰又笑了,眼角缓缓有晶莹的东西出现,折射出七彩的光。
渚薰很有趣,这是与他走近给我留下的印象。我向他借剪刀,他在书包里翻找了一会,然后叫我闭上眼。我感到手掌有两根温柔的东西躺下来,睁眼,他笑着把食指和中指塞进我手里,“呐,剪刀。”我感到热流涌上脸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他才得意洋洋地将剪刀塞进我手里,冰冷的金属早已被焐热。
他有时会专注地盯着我,直到我稍显慌乱,我问他看什么,他说他在看我。
渚薰也会带我去音乐教室,那里有一架钢琴,据说是从教堂里搬过来的。他坐上琴凳,双手搭上琴键,闭上眼,两只手就伴着歌跳舞,飞翔。他问我会不会钢琴,我说会一点,于是,我被他推着坐上琴凳,我们没商讨弹什么,但自然而然,两个人就完成一首又一首。他很享受,每次演奏的时候我会悄悄看他,他闭着眼,沉浸在当下和回忆。但一曲罢了,他的眼神会黯淡下来,像从巢中摔下地的幼鸟。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关系,只是想起一些往事。我好像也想起一些事情,但很模糊,就像在雾中我看不清渚薰的脸。
和渚薰相处很快乐,我第一次去听了音乐会,第一次和其他同学共同完成小组作业。当曾经推我进雪堆的同学自然地勾住我的肩膀,我笑了。我意识到,和别人相处也是很有意思的,或许说,我一直渴望和别人沟通、交往,我渴望被关怀,而渚薰就是帮我打开新生活的扳机。
我现在睡觉也不需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当月色很好时,我会让月光完全流淌进来,落在我身上,以及我身旁熟睡的少年。
春草从冰冻的泥土中钻出,柳枝上冒出鹅黄的芽苞,邻居家的爬山虎也蓄势待发。又是一年轮回,雪化了,世界渐渐恢复成彩色。渚薰牵着我的手带我去画画,画天外时卷时舒的云,画屋檐下腾飞嬉戏的燕子。当我把用柳枝编成的圆环套在他的头上时,他问我最喜欢哪个季节。
我说:“还是夏天吧,夏天有蝉鸣。我曾经会向往一个永远都是夏天的地方,知了不知停息地叫啊叫啊。但现在我觉得四季变换还是很好的,我能体会到不同的快乐。”渚薰可爱的红眼睛突然跳动出火光,他捧起我的手,说:“我要带你看海。”“春天看海?”
我站在沙滩上,眼前是碧蓝的海洋,海浪像摇晃陆地的摇篮,轻轻地推着。春天的沙滩没太多人,在轻柔的海浪声和细细的沙石声外,只剩我们的呼吸。
“真嗣,来接吻吧。”
我惊讶地抬头,便对上他闭着的眼,没反应过来,嘴唇就感受到他柔软又狂热的吻。我也慢慢闭上了眼,浑身放松,任凭他的舌头打开牙关,灵活地在我的口腔里游荡,像从玻璃缸刚被放回河流的鱼,自由自在地游着,轻轻掠过我最敏感的地方。我被推倒到沙滩上,海沙勾勒出我的轮廓,渚薰很用力,像是一放松我就会逃跑。
“真嗣,我总会找到你。”
我睁开眼,眼前的海不见了,我坐在一列傍晚的火车上。窗外的场景不断变化,我看到紫色的巨人捏着一位少年;看到一位少年自己打开另一位少年的项圈,然后给自己戴上;看到一位少年在站台这头看着那头被蒙住眼睛的另一位少年。
这列火车上的游客也不断变化,有穿着紧身服的,有穿着白衬衫的,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我们面面相觑,因为我们有同一副面孔,我们都是碇真嗣。
只是我窗外的少年,银白色的头发,红色的眼睛,始终在这列火车的窗外,从来不曾离开。我回过神,渚薰站在我面前,眼神里面是说不清的离愁和欣喜。我走上前,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说:“渚薰,我爱你。”
在经纬和时间构成的广阔宇宙,或许有千千万万的我,脆弱的坚强的,卑劣的伟岸的,在不同的世界线扮演不同的角色。但无论是哪种我,都会和他相遇。生命之书上列着我们的名字,生生世世,永生永世,无数的我,无尽的他,废除编年和空间,对抗遗忘和死亡。
                       (全文完)
作者特此说明:1.受时间和篇幅影响,情感的演进很快,甚至有些奇怪,但我的想法就是渚薰具有完整的记忆和过程,而真嗣是不同世界线而统一的人,所以EVA中渚薰对真嗣的情感被我直接拿来用,真嗣对渚薰的情感是潜意识的。
2.因为真嗣是个极具争议的角色,每个人对他的看法和理解不同,所以如果觉得这个真嗣ooc的话请见谅。
3.因为作者想在年前写完,而除夕深夜还在赶稿,结尾可能有些潦草。
4.呜呜呜呜呜我太喜欢薰嗣了呜呜呜呜呜所以大家有想法有建议希望能提出来,谢谢大家!
5.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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