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我的外公不是我的親外公。
   外婆在腿腳還便利的時候是鎮上唯一會采藥的老太太,外公和外婆都有一個小賣店。
   我很喜歡小賣店。
   不過早些時候就未開了。
   外公店裏有打氣機,夏天進山避暑時候總會聽見它「嗡嗡」發動的聲。
   聲音消停後我們每人都有一個充足氣的泳圈。
   
   外公總是躺在竹製的涼椅裏,他也會藤編,我出生睡的第一張涼床便是他製的,外婆家最喜歡的高凳也是。
   冬天他也半躺在涼椅裏不過已套上了黑棉大衣,只有聽得來人他才起身。他不太會招呼,舅舅也幫他每件物品貼上價標,每每進來的人是我,叫上一聲「外公」,便拿上貼紙本或其他,將二十元錢放在桌上就跑了。
   他總是扶著涼椅慢慢起身,又著急地說
  「要不了這麽多!」
   是媽媽給錢給我要我去照顧外公生意的,舅舅是跑長途的,那時還沒討老婆,外公也沒有親外孫。

   我不太喜歡外公,因為他總記不得我,也不怎麽和我說話,就算說了,我也聽不太懂。
   他對我好,總到裏屋拿糖給我吃,鐵盒不知是哪年中秋收的禮盒了,布滿溝泐粗糙不堪的大手,指甲是厚的大的,我的手小小的,在鐵盒裏掏啊掏。
   他總是半躺在小店裏的涼椅裏,也不開燈,黑漆漆的,向對山山頭望去。
   誰也不知道他在望什麽。
   但我好像知道。

   我們不常回外婆家,路途遠是一說,主要是山路難翻越,路況差。
   一圈圈高低不平,沒人受得住。

   外公在看路,我知道。
   我們就是從那外頭來的。

   我問媽媽去外婆家要翻幾座山,她說她也不知道,沒有完整的山,只有連綿纏繞的座座山頭。

   再見到外公是他身後靠著厚厚的疊好的被子和枕頭,蓋著被子坐在墊了兩床棉絮的床上。
   我叫他外公,你認識我嗎?猜我是誰。
   他說認識,而後叫出我媽媽的名字。
   外公擡起渾濁的眼,不再清澈,我要看不清他了
  「猜錯啦!我不是燕子。」
   燕子是我媽媽的小名。
  「你再猜一次。」
   這次外公說對了。我在床邊坐了陣子,他說快吃晚飯了,我便順著說那我要回去吃飯了。
   我沒說明天來不來。
   外公問我明天還來嗎?外公這裏有好多漫畫書。
  漫畫書是我小時最喜歡看的。
  不過畢竟是山裏,漫畫都是盜版的。

  第二天吃過午飯,我正吃零嘴,媽媽說要去隔壁看外公,我也跟上了。
   他插著淡青色的輸氧管,是山後我們遊泳的水池的顏色。
   這次一下就叫對了我的名字,媽媽和小姨媽在床邊坐著陪外公說話,我和媽媽說想回去上廁所了,便走了。
   外公真的快消失了。
   
   大舅舅正在外頭門口殺鴨子。
  「這鴨子是死了嗎?怎麽動也不動的。」
  「我們被國家壓迫成這樣,我們說話了嗎?」
   我笑著說好現實。
   大舅舅說本來就是。
   大舅舅是開印刷廠的,是山裏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疫情效益不好,倒閉了,欠了好多好多外債。
   他說他一輩子也還不起。
 
  外公之前有病,肺結核。這次陽了,復病了。

  從外公房間裏出來,我大口呼吸著。
  我感覺外公房間裏都是縫,空調出著23度的暖風,房門大開,窗戶開了條小縫換氣。被子和床沒有嚴合地壓在一起。
   他的生命順著呼吸,順著縫隙,溜出去了。
   我逃出了他的房間,因為我感到壓抑。
 
    對山上有很多樹,妹妹數不清頭發有多少,便也數不清樹有多少。
   樹把路埋起來不見了。
   來時的路與去時的路。
   它們仍存在,只是山下的我看不見了。
   外公正在喝著碗裏糊糊的燕麥粥,只是我快看不見了。
 
   他是媽媽的伯伯,我也叫他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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