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和陷坑

我:“看,天色陰沈下來了。”
他們:“不,這是天晴。”
我:“唔,好的。但起風了,冷得刺骨。”
他們:“不是起風,是束束溫暖日光灑下。太陽正將柔光向萬物恩賜,而你站在萬物中央——快,還不謝恩?”
我:“好的。是晴的太陽麽?謝您大恩,您是我信奉的神。但雨飄起來了,真冷啊,真濕啊,我忍不住渾身顫抖——啊,打閃了,打雷了,怕會劈死我!”
他們:“幻覺,妄想,做夢!你管這叫打閃?不分好歹、恩將仇報的東西,這是霽雲,那是霓虹!——想躲?站住,沒門!給我挺著,和我受受晴光的恩賜,曬除渾身潮濕的黴味!”
我:“我……不行了!啊,雷電,冰雹,山洪!——啊,我死了!”倒下。
他們:“懦夫,迫害狂,神經病。唉!”
我不記得昏睡了多久,以及昏睡中發生的事。只記得視野驟然變黑,夾雜山峰崩裂、滾石亂飛的隆隆巨響。聲響過大,雙耳暫時失聰,失去一切知覺。
醒來,發現躺在大馬路邊。周圍沒有任何人,他們早已走開,將我棄捐。身旁有條無人收屍的死狗,我亦將如此,若剛才死於雷電。它正朽腐,暗示自己曾經存活;蛆蟲蠕動,便算死屍重獲新生。
天已放晴——這是真晴;太陽流溢光熱,架起霽虹:生平頭一次見識真正的晴天。十幾年來一直被騙,誤將陰雨的模樣認作晴天。我比先就認得晴天的他們更加興奮,因而對霽雲之美更為敏銳。
但畢竟暈在雨中濕了一身,日光蒸融汙水,我感到蒸發的冷;絲絲水汽,晾幹衣帽的同時,也吸走縷縷體溫。終於晾得差不多了,柔暖始被感到,方才發覺:
由於在雨中受寒,我得了肺結核,即便太陽也無法蒸融——一個永久傷害,掩藏的陰濕濁穢的最隱秘一角。我被判了死緩,與所有人嫌棄躲避的惡臭呼吸。但不抱怨,這次賺了:白面紅頰的美貌,不畏死滅的勇氣。
前方路面,泡脹而剝落碎裂,我受到誘惑,大步上前——又見到遺棄我的他們。幾個誇贊我的美貌;更多的詛咒我,驅逐我,怕我惡臭的呼吸,傳染美貌的病菌,絲毫不知我剛被雨淋。罵得真臟,但沒關系,反正要死,何況反襯了美貌。
前路被洪水沖出深坑,截斷一排鐵軌,裝滿死狗的高鐵栽在坑中。他們團團圍在坑前,嘰嘰喳喳議論,想將鐵道施工修復。但只說不幹,畏手畏腳,怕墜坑摔死。我沖上去,擼起袖子就幹,他們立即開道;或贊揚勇氣,或盼我摔死、祛除瘟神。
暴雨再度下起,他們紛紛躲避,踏過路旁死狗奔逃,滿腳蛆蟲和泥漿。就我仍在坑中猛幹,一鏟鏟填進砂土;雖深到永填不盡,每鏟都墮入黑暗,消失不見。我大笑而歌唱:這是晴天,這是晴天,這就是我習慣的常態;到底誰是懦夫哈?你們輸了!
我一刻不歇地勞作,瘋狂鏟土,一不小心蹩斷手指。痛楚激起更大興奮,企圖蹩斷所有手指,使註定的死刑早些降臨。洪水終致坑的二度塌陷,我跌死了,埋在斷軌與砂石中,只露出一張美而安詳的臉——成群看客飯後的笑柄。
繼續填坑的人,無需將我擡出,我的屍體也是填補路基的石頭。也不用為我立碑,夙願已經滿足,新鋪的路總有幾寸我的厚度,路盡頭的遠方也是我的回響。但死狗也填在地下,對於袖手旁觀的看客,我們並無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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