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

曾經有個人這樣問我:“你說,二十四史怎麽越寫越無味了?”我當時以為他只是無誌於讀史,故而覺得無趣——然而我讀下來,確乎是與他同感。不禁惶惑,自以為境界過於低下,難以領悟後朝之雅趣;近年來選讀幾篇比對,發現那人的想法與我之前的感受並無什麽錯處:比之《史記》《漢書》《三國誌》《後漢書》這前四史,後面的二十(或有人認為是二十一)部史書,倒是索然無味,讓人倒了胃口;而前四史中,猶以《史記》為最上乘。
我便不得不認真思考此公的問話了:究竟為什麽呢?要弄清這個問題,先得給史書“排排號”,好好比較比較。
最早可尋出痕跡的史書大約是《尚書》,然而由於焚書坑儒一事,流傳至今的只有漢本《今文尚書》,其記載又是夏商西周,甚至於到了堯舜禹時期的事,因此可信度可能不太高——畢竟連孟夫子都說:“吾於《武成》(《尚書》中的篇目),取二三策而已矣”,大約也是較公允的評價吧。
再後來的一本史書,是孔夫子編纂的《春秋》,以及配套的“三傳”,即《左傳》《榖梁傳》《公羊傳》;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左傳》。這時已經有了完備的史官體系,記載較為貼合實際,孔子與左丘明的言辭雖較為質樸,偏重實錄,然而亦不失為史書中的佳作。
上述幾本,是先秦少有的流傳下來的史書。此處不敢妄斷兩書的文筆究竟到了什麽境界,然而略讀幾篇——如《書》裏的《牧誓》,《左傳》裏的《鄭伯克段於鄢》——只覺得通體疏曠,頗有逸興。然而文辭佶屈,不免有磕絆未解之處;這大約就是為何先秦的史書不能引起太多人的興趣所在吧。
至於《史記》,乃太史公發憤之作;身體上的摧殘使他有一股氣憤郁結心中(這大約是書中的漢武帝如此不堪的原因),故而寫出的史書有一股難言的“靈氣”。更值得贊賞的,本該記錄君王功業的“本紀”,將一個敗者“楚霸王”項羽收錄其中,亦有脫俗的眼界與膽識。由於不是朝廷命令編寫,而是自主的意識,《史記》的記錄或許並不符合當時的“政治正確”,其中對高祖的貶損、對武帝的奚落,多少觸怒了漢武帝,也招來了皇帝的刪改、修訂——然而這也難掩《史記》“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文學、史學雙重價值。史學價值自不必說,至於文學,最高明的莫過於“列傳”,記錄的人物活活得有生氣,記錄的事情仿佛就發生在眼前:將官的動作、侍臣的臉色、宴席的杯盤、廳堂的裝飾,所有的細節一一陳列在眼前。所以說,讀《史記》不一定要學史,更可以學的是古文的作法,乃至一切文章的作法。
後面的三本史書,《三國誌》最為動人,大約是亂世英雄的氣概、智識令人欽慕的緣故,陳壽講故事的能力也不錯,說的兩軍對壘的前因後果較為完備,不次於《春秋》《左傳》;《漢書》次之,由於它主體部分都是由班固一人寫成,文學性自不必說,故事性也較強,不至使人索然無味;《後漢書》最次,但也不差到哪裏去,比之後代史書強過百倍。
再後來的史書,失去了許多文學性。拿一個例子來說,同樣是打仗,新舊唐書裏打“瓦崗寨”就只有寥寥數語,讀來不過是想清繳一窩普通土匪一樣;而《史記》裏無論大小戰事,讀來都有一種吸引力,大戰令人血脈僨張,小戰也令人凝神註意——連史家最末的戰事都記錄不好,其余還比什麽?
究其原因,一是後世史書大多是後朝記錄前朝,對於一個敗者,當然是盡可能地記錄他的昏庸,避免寫到他的英明,對於前朝的大勝,避無可避,只能采取淡化的處理方式;二是前朝為了“政治正確”,刻意修改史官記錄,比如趙光義之於“斧聲燭影”的模糊;三是後朝文字獄的摧殘,最著名的莫過於清代《明史》一案,誅殺過百,一日之內,血流街市。
民國時期說到史家,說秉筆直書者,一是司馬遷,二是蔡東藩。後者撰有《中國歷朝通俗演義》《民國演義》等,一生所著700余萬字,被譽為“一代史家,千秋神筆”,現在名氣是沒落了。觀夫二人,皆是不畏政府,不懼政治者,為史秉持“董狐之筆”的原則,不偏私,不虛構,不虛美,不隱惡,其聲名Z最終得以遠播,為後人所敬仰。
其實,不只是作史書,做任何創造性的事,只要有“政治正確”的枷鎖在那裏,必定左右受限,難以發揮其本事——然而不“政治正確”,可能小命先丟了,真是矛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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