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一夢

我站在歐式的大殿裏。
我說不好該把它歸為何類,因為它兼有文藝復興和哥特的氣息,四周立著古羅馬的愛奧尼拉柱,柱頭優雅地撐起上方昏昏沈沈的圓拱頂,巨大的枝形吊燈上蠟燭的光疲憊地跳動著照亮穹頂上的特洛伊城。圓形的大理石地板籠著虛浮的鍍金,環壁上一扇扇尖拱的彩繪雕花玻璃窗敘說著荷馬史詩的歌詠,外面的陽光透過這些緊閉的窗被切碎成片片輕浮的斑斕。
我忽然聽見遠處有鐘聲敲響,正對著我臉龐那扇窗上圓形的開口裏投下眩目的光,從頭頂一直蕩到心底。我被光迷了眼,下意識攏起眼皮浸入黑暗。恍惚間我想我究竟身處何方,又為何一切都理所當然。我睜開眼時,圓形的大廳內呼啦啦擠滿了人,像一大群白鴿從日暮裏歸巢。“白鴿”這個意象並非我憑空杜撰,他們都統一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長袍,寬大得過分,所有人都完全罩在一片白色裏,我看不見他們的臉龐手腳,能證明他們身份的唯有人形的牢刻在我腦海裏的印象。
那不知何處來的鐘聲在大廳中往來回環,在耳膜中轟轟作響,最後一聲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嗓子。隨著顫抖的嘶啞的鐘聲完全彌散在空氣中,擁擠在我面前的沈默得宛若幽靈的人群像是得了什麽號令,一齊無聲地蹲下去,連衣料摩擦聲也消失不見。因他們這敬仰祈拜般的矮身,我看見了人群最後的攝影師。他穿著一模一樣的白袍站在光束裏,彎腰調試著面前三腳架上的照相機。我不受控製穿過人群向他走去,紗布纏繞著我的足踝,然而又退縮回去。我走到照相機前時他擡眼施與我一個刺意的目光,那一刻整個人縮小至虛無,於是我只能順從地站到他身後去看相機取景框。
那裏面只有白色的大理石映出柔和的光,奧德修斯愁苦的目光下空無一人。
我驚異地擡起頭來,那些白袍者還是靜靜在地上躬身毫無動靜。我自然而然去看身邊的攝影師,他也恰到好處地擡起頭,眼瞳裏滾動沸騰的熔金,澆灌出整座禮堂又掩蓋住所有虛偽。那從源頭流向終焉的金色讓我整個靈魂都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他開口時聲音輕若鴻毛,又若天帝的聖諭在地獄和天堂響徹。
“你該走了。”
他站在光底下皮膚薄如蟬翼睫毛晃動。我突然意識到為什麽這些人看起來潔白得透明,他們身上沒有任何陰影,更妄提腳下灰色的影子。我下意識垂眸,腳下冰冷的地板上空白一片。他沒再看我,緩慢地伸出手按動了快門。於是剎那間所有人都化作煙塵飛散,我眼前蒙蔽著灰暗的幕布,黑色的烏鴉淒厲地呼喊著遮掩過天地。我在慢動作的空隙間看見紅裙的女孩手裏拿著紅色氣球站在灰色下,齊耳短發眼神陰郁,她拼命尖叫,所有的顏色便海水般翻起波浪,剎那穿透一切讓我呼吸不得垂死掙紮。
下一秒我站在沙漠中央。
那座大殿遠遠在沙塵中若隱若現,也許是海市蜃樓。我察覺到身邊有人,那是個穿著白色長袍女孩,袍服邊緣被灼得焦黑,被風吹起時露出底下隱藏的傷痕累累的腳以及沈重的鐐銬。她迷離地望著大殿,與我並肩又在千裏之外。
“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風聲嗚咽。
“你知道自己在哪嗎?”
塵埃四起。
“你知道自己要去哪嗎?”
鎖鏈顫動。
“你知道自己為什麽而活嗎?”
罪人哭號。
她腳下的沙開始流動,鐵鏈下沈,宛如一條在荒漠裏逡巡的響尾蛇,嘶嘶吐著蛇信傾言甜蜜的謊。她被火燒過的枯草似的與沙粒同色的長發無限蔓延,我的心臟在烈火中墜入永恒的日冕,下落至無邊無垠的黑暗。
她轉過頭來,銀色的眼中搖蕩一汪春水,無機質的寒光撞破冰淩的屏障。於是我總算知道她愛我,我眼中憐憫萌生,她眼中冬盡春歸,扶疏搖曳著千萬花開,奔莽出浩浩蕩蕩的春天。遠山青黛綠水清波皆不如我,又皆是她。
這世間幹涸貧瘠,於是她捧出了自己。
“我會帶你走的。”
恐懼無源而來,無邊而去,我退後一步便突然有東西卷住雙腳。流沙挾著我向下陷去,她眼中那灣清泉決堤而出,銀色裏流淌無痕的焰火,把她整個在風裏飄飛的人都燒成灰燼,伸出的手都枯萎成骨。宛若野火燎原,焦黑的灰燼私下散落。在我被沙海吞噬前她已經消散在低垂的赤紅天幕下,只聽見塵土聚集而成的最後一聲呼喊,屍骸無存。
“我會帶你走的。”
黑暗過後,我站在一片懸崖邊的綠地上。
“你來晚了。”
我循聲望去。她有過短的黑色頭發,荊棘般短短紮在頭上,孤狼般的目光從她的黑色瞳仁中射出來,能把人灼出洞來。她把沾滿塵土的白袍長袖卷起來,露出小臂上猙獰的鬼臉;她滿不在乎地偏頭看向遠方,耳垂上的鋼釘熠熠發光。她泠泠地立在那裏,像無所依,又像盡在掌中。
“這並非我的錯。”
某種不確定的酸澀的感覺從她身上襲來,化作不計其數細小的刀刃將我釘在原地,血流如註甘之如飴。心臟在高飽和的濃酸中抽搐又被桎梏,齟齬橫亙在兩個我之間,中間一堵無形的墻逼迫我們互相傷害,嘶吼著將內臟剖出來血淋淋地擺在臺面上揪個高下。因此我的嘴先於我的靈魂回答,而我的靈魂喃喃自語。
你喜歡她。
她嗤笑一聲,我的心便抽動一次,她擺擺手指向懸崖底下,我便探了頭去看。那裏霧氣渺渺如同仙境,有口青石板搭成的井在其中浮現,不一會又被遮蓋過去。青綠如中國山水畫,氣魄雄偉地鋪蕩,無數匹絲綢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寫出一首不容更改的史詩。世人齊聲應和,高聲贊頌,順著史詩麻木地走下去,雙眼不見卷外物。一步三叩首,虔誠無比,頂禮膜拜,那些走出卷外的瞬息就被千萬只手推入這雲海綿綿的深淵。
“我不會帶你走的。”
她疲憊至極般坐在懸崖邊緣,搖晃著雙腿下一秒就要栽下去,我想阻攔卻發覺自己動彈不得,藤蔓纏繞上我整具身軀,竊竊私語肆意笑罵。原來就是如此,原來愛人就是如此。我伸出手抖落白袍上荊棘尖垂下的花。掌心鮮血淋漓不得清醒。
“我不會帶任何人走的。”
她又重復了一遍,全然不顧我的醜態,甚至戲謔地微笑,不予救援。她坐在那裏被水霧蒸騰得如出水芙蓉,我想求她,我想哪怕讓她施與我一點出自憐憫的回報和關心,可她熟視無睹。我的喉嚨便也嘲笑著我這個主人摒棄我的主觀意誌道。
“這裏沒有別人。”
“哪裏沒有?這裏,那裏,到處都是人。”
她轉過身來伸出手四處亂指,末了自己咯咯笑起來不能自拔。我看見沙漠從四面八方來吞噬我們所在的草地,我身上的藤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蜷縮。那些沙與風徘徊著怒吼,抱著要將我納入的決心。我驚恐甚於聽到銀眸姑娘的那句話。我拼了命地向前,拼了命地呼救,她只是擦了眼淚,面無表情漠然地看著沙漠奔來,站起身來凝望著風景清幽水霧蒸騰的谷底。
“我不會帶你走的。”
她瀟灑地閉眼跌進深淵,身軀羽化,白衣破碎。
我站在沙漠中央聽著喉嚨裏沈寂的聲音,藤蔓終於斷碎,我也踉蹌著跌倒在沙地上,仰頭望著灰色的天空中一尾紅色流星劃過。於是我的身軀從指尖開始化作沙,流逝著日子與過往,連言語都不被允許,被深深打入死牢裏去。終於我隨風消逝,世界中沙塵覆天。
沒人會帶我走。
我死在這裏。
葬在這裏。
——end.——
Freetalk:整篇文章是我朋友做的一個夢,所有中心事件都是她真實夢到的,我對細節做了加工以表達我個人的思想和觀點。她現實生活中是一個外表男性化(寸頭瘦削)行為和意識極度女性化(會少女跑姿在胸前捏手表達不安)的人。所以我對於她在夢中夢見自己喜歡一個姑娘絲毫不奇怪,同時她個人喜愛想象思考,簡要來說就是腦洞比較大,經常會想到一些很奇奇怪怪的事情。
據她醒後自己的分析,這個夢中世界有一套自己的法則。每一批首次進入這個世界的人都沒有影子,而這些人需要依靠有影子的人(例如她夢見的兩個姑娘)帶出這個世界,最後留下的那個人會化作沙子留在這裏接受輪回的折磨。
她跟我說時就反復說自己醒來後非常傷心,那種被拋棄的感受可能每個人都會有。
她本身的夢中到底在傳達什麽我不敢枉自揣度,至少我總結後是這個樣子。
我很感激能有這樣一個和我說荒誕不經的夢的朋友,這篇文章寫出來後,短,但我感觸很深。
關於題目,一方面說這就是個夢,一方面中我朋友名字中有“楠”這個字,也算多意。
就此罷了,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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