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斷

  賈芻剛到這的時候,門前的梨樹還染著綠,那馥郁又厚重的顏色在風中簌簌而動,被晨輝潤澤成一片迷離。
  這年的十六叔還能動,他拄著他的老拐杖,依靠在門板邊遠遠看他。他的年紀大了,眼神沒以前好使 ,看什麽都費勁,認不出來者是誰,就只知道擺手招呼,頗不客氣地說:「過來給我念個信。」  
  十六叔來這裏好些年了,沒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玉,名字裏有十六個筆劃,所以自稱十六。自賈芻紀事起,記憶裏便有一道健碩的身影總是站在那顆老梨樹下。春來燕歸時,滿樹的梨花展顏,風動則如雪般紛揚漫天,他就這麽手裏捧著本書,在春日雪景裏念叨他的「之乎者也」。
  這村莊落處實在偏僻,大家夥都沒念過書,沒見過正經讀書人,一時好奇,第一天便將十六叔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十六叔原本只是帶兒子讀書習字,講的盡是些自己編的童謠,能被如此喜愛著實意外。於是他心念一動,此後日日準時站在那梨樹下為村裏鄉民們講學。
  十六叔不僅學識深厚,幹起活來也有勁。他帶著兒子來此處隱居,吃穿用度總要銀兩。村裏南面有一塊荒地,據說是原來的那戶人家孤苦,死絕了那土地就無主了。他聽聞此事後便跟老村長商量,問老村長借那塊荒地,稱願意將來年收成所得還於一半當做此地的租金。老村長罵他糊塗,一敲他腦袋說不要,領著他去看那塊地。
  十六叔不愧是讀書人,什麽都會,不需要老村長提點便能自行耕種,動作嫻熟得仿佛已經將那套動作做了無數遍。地不算小,也不大,十六叔一個上午便能幹完所有活。他總愛在幹活的時候跟坐在邊上的兒子聊天,一口一個「澤歡」叫得親切。  
  那澤歡大概隨了他爹一半的性子,跟著爹時總愛往懷裏時時揣著本書。他時才多大?看不懂,所以也不打算看,就捏著書的兩角塞進嘴裏啃。紙做的就在上面留下一串哈喇子,可若是不小心抱了一小節竹簡,那可就完了,還在長牙的小孩沒牙硌,只覺得嘴疼,這時候準要生氣,擰著小臉把東西往地上一扔, 把竹簡弄丟不說,有時候還要嗷嗷大哭,把十六叔鬧得又想哭又想笑。  
  「澤歡這孩子,從小就愛學我。」
  他沒辦法,只好將所有書籍鎖了起來。
  彼時梨花正好,被失去玩物的澤歡嚎得落了一地,豆芽大的孩子撒潑打滾,著實煞風景。他這一出吸引了許多村婦的目光,紛紛丟棄了農活圍過來哄他,又是糖塊又是草螞蚱的,這才把人給哄踏實了。十六叔紅著臉給人家道謝,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狠狠瞪了這敗家玩意一眼,結果又把小孩嚇哭了。
  他能把澤歡帶大,非常的不容易。
  
  「信在哪呢?」賈芻把老人攙扶進屋裏,很快也就覺得自己問了一句廢話——因為他看到桌子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信箋。有的已經拆開了,應當是請別人念過,有的還沒啟封,應當是等著他來。
  嚴謹來說,十六叔應該算賈芻的老師。
  賈芻也是這個村裏的人,按道理來說,賈芻生在此處,長在此處,也會如自己的父母一般與門前那一畝三分地結情深厚。他也確實如此,但他的心思終究是有一半不在了。他無法與那一隅共度一生。
  賈芻與玉澤歡同歲,所以兩個小孩在一起玩耍的時候順帶也一同受十六叔的教導。十六叔有時會聊起他以前當官時跟百姓們在一起發生的小故事。他常常感慨:「中土大地寬廣遼闊,我們人也不過如湖中一芥,滄海一粟,渺小得不值一提。」
  他會在講故事時提到北國的雪,南國的風,會勾勒出大漠的蒼涼與悲壯,也會將穹頂之上的清冽月色釀成酒,混在幾句輕描淡寫裏,將兩個孩子醉得神誌不清。    
  賈芻被外界的精彩迷得暈頭轉向,他也渴望將自己的足跡踏遍萬河山川,覽遍九州五嶽。
  於是他擡起頭,背了行囊,走上了和村裏人截然不同的道路。
  和他一起的,還有玉澤歡。
  
  
  「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幹不自由。」  
  賈芻默默註視著老人渾濁的眼球,那雙歷經滄桑的眼睛正望著模糊不清的遠方,似乎在訴說著什麽,又仿佛什麽都沒有。
  他不合時宜地想起很久以前十六叔給他們講過的一首詩。他依稀記得十六叔在念那句詩的時候眼神是有些不一樣的,像深潭驚起的波瀾,又似樽酒飲盡後的迷惘。當時他不太懂那是什麽意思,只會茫然跟著重復地念幾遍。可隨著年歲增長,他和玉澤歡離開這小村莊後,他便無師自通了十六叔的心思。   
  他和玉澤歡一同出村,見他走上仕途半分不奇怪。
  十六叔從來不跟他們提他自己的無奈,可玉澤歡到底是他的兒子,毅然決然走向十六叔的老路。      
  可這蒼茫大地,浩渺煙海,人力尚且脆弱無比。縱觀朝堂之上,有誰能以孤舟一葉同混沌爭鋒呢?
  窗外梨花落在泥裏,是月蒙了塵。
 
  賈芻是為了玉澤歡回來的。
  他不敢看那封信。
  
  「芻兒啊,你還是沒變。」人是會被時間消磨的。十六叔躺在床上,眼睛已經完全睜不開了。
  賈芻的名字是十六叔後來給他起的,取自 《詩經·小雅·白駒》——「生芻一束,人如其玉」
  「十六叔已經活夠了,你這一年也辛苦了。」十六叔用粗糙的手撫摸賈芻的手背。他一直希望他眼底下的孩子能自由自在長大,如流水松泉般澄澈如練,但他終究有心無力,抓不住長了羽翼的少年。  
  又或者,他對這個國家還抱有可笑的妄想。可事實證明他錯了。
  老人的手已經不似當年般溫暖硬朗,他變得單薄,指尖的溫度也落得冰涼。   
  
       「澤歡他……總愛學我。我真拿他沒辦法……我對不起他,我想見他……」
 
  十六叔沒什麽可囑托的,連那遠在天際的兒子都只是罵了一句,悄無聲息地去了。  
  賈芻沈默良久,忍無可忍地伏在床頭痛哭。  
  
  那封信,只有三個字——
  爹,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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