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卡夫卡與寫作的雜感

卡夫卡效應:業余寫手把寫作視為生命,但異化的工作生活壓迫與高貴的文學產生沖突,使寫手不得不硬擠時間否則便無法寫作——此類二元對立,異化與高貴的矛盾(類似尼采抱著馬哭),產生了極大的生命張力。大量靈感從抓狂與悲憤中破繭成蝶,導致寫作在壓迫下與極其有限的時間內增多。這種寫手沒有經過文學成規訓練,註重個人情感體驗,文字與靈魂一同在掙紮中扭曲,不落俗套,發明了現代荒誕文學。
逆卡夫卡效應:把寫作視為生命的人,通過不懈奮鬥,戰勝異化生活壓迫而獲得自己想要的一切——成為文學研究員與專業作家後,由於幾乎逃離了異化,便失去了異化與高貴的二元對立,因此不再抓狂與悲憤——只能空守著完善的文學技巧與大把時間,面對白紙毫無靈感、無計可施。他們有著整套文學成規知識,文字與養得肥胖的靈魂徒勞摹仿文學史上的任何一種風格,最終平庸而泯然眾書,重復古人的言行。
由此可見,現代主義文學竟是需要由業余寫手創造了。一般的業余寫手還不夠,他們必須是做著自己並不滿意的工作、受著異化體製的沈重壓迫,並且自知身在其中,不像庸人那般覺得反抗毫無意義、異化天經地義。卡夫卡工作時,那是一種怎樣的焦躁與抵觸啊,於是走神了,魂魄離散,在空中審視自己的異化:在這個靈魂抽離的過程中,他在空中撞見了藝術神袛——狄奧尼索斯,煩躁與悲憤化作了熱烈的藝術沈醉。而我,這個執著於文藝學考研的書呆子,由於一心撲在想要的東西上,沒有任何走神的機會,便被最為可怕的樂觀主義者——蘇格拉底,永久囚禁於安逸的豬圈。(我的大量酒神靈感難道不是在數學課上蹦出的嗎?)
按卡夫卡自己的話來說,他與處於異化之外的文學研究員的區別是“會與不會遊泳”;與庸人的區別是“我們都學會了遊泳,但只有我記得自己未學會遊泳時走在地上的樣子”。此間產生了對於文學而言異常關鍵的因素,即生於“生存落差”的“文學思維的緩沖區”。不經異化的緩沖,本質為非異化的文學專業便無法“自證”,難以產生表現異化的現代主義文學——基於這個事實,我也理解了為何文學院從來不以培養作家為目標。我被淹沒在文本之中,是不是異化?我熱愛自己在非壓迫條件下的勞動成果,不像;但“讀書”這一屬性確實淹沒了主體性,我不敢對無盡的勞作有任何怠慢,又像。
至此可言,我以異化的方式追捧著非異化,卡夫卡以非異化的方式抗擊著異化,虛偽與否,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我是否應當羨慕非專業寫手?高中的壓力催生了靈感,中文專業養肥了魂魄——我在抗擊還是躲避?名曰激烈抗擊,實則懦弱逃避:這從來不是辦法,因為逃得太遠便無法發起進攻。我只能在知曉何為非異化之後,像卡夫卡一般,深入現代社會,進行異化——如此方可感受深刻,逼近敵人,精確瞄準後一拳打中。我曾於數學課創作酒神沈醉的悲劇,如今也要深入敵營了。
卡夫卡很像思特裏克蘭德,表面平庸懦弱,內心非凡果敢。理想與現實的落差,異化與高貴的沖突,使生命產生了巨大張力。正是張力,使得他們做到了完全果敢地活著,凝結出前所未有的現代主義作品,完全超越了同代的專業藝術家。“你用錯了方法,你畫中的內容更適合用文學來表達。”思特裏克蘭德難道是卡夫卡的靈魂兄弟麽?他們都要求燒掉遺作,都賣不出錢,都不創作會瘋……作為文學專業的寫手,面對如此沈醉於永恒悲劇的人、這由上帝之手直接創造的藝術品,我有何理由不感到慚愧而顫抖呢?
後記:重讀《悲劇的誕生》時我發現,酒神其實是學術與藝術陣營的間諜,隱去了身份,來到高中的我的身邊生活,將我糾纏、折磨與蠱惑,最終成功把我洗腦、招降至了他的陣營,最後一刻他才詳細介紹了身份——此後卻完全離開了,繼續尋找其他目標。我失去了他的糾纏,無比後悔,正如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這能解釋卡夫卡為何死活不肯將文學作為主業:藝術之神,狄奧尼索斯啊,我知道是你,我愛你,但我絕對不會向你投降——我對你的洗腦招降法上癮太深。這次閱讀比上次似乎更加難懂,必須辛苦回憶高中時的心態才能理解“沈醉”了,按照“流射說”解釋,我一顆學究的心真是離藝術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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