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

為什麽突然害怕了呢?為什麽被一縷微塵嚇到顫抖哭號呢?怕的是什麽?真的不知道。既然這樣,那末,冥冥中的晦暗不明裏,鬼魅般的樹叢中,蛛網遮蔽的曾吊死過人的廢棄雕粱上,那白茫茫一片真幹凈的地界,加害者,陰兵的主將,將由怎樣貨色的“國之將亡必有者”、扮演呢?
      《突圍賦》信口雌黃的結尾,同滿腦漿糊暈的均勻,不知生成過何種可以用來粉刷太平的渾濁沈澱,不管怎樣,去年的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這種怕的——且不提“初中至高一詭奇之遇”,那時剛從夢魘中艱難醒來,忌醒談夢,那跪在我胸口想掐死我的怪獸的青面獠牙,竟因睡懵被忘的一幹二凈了。
      但十好幾年積換的狂惑,又豈能在短短一年盡償前責?我的人生是一場臺風。去年我被卷入臺風眼,睛朗與溫暖使我喪失了對悲劇繼續的警覺。《罹憂Sufersoro》詩集竟成了中天射下的最有嘲諷意義的一束陽光,得了,得了,海明威才盡,硬漢扣動扳機,——但誰又能說清楚到底是個什麽因由!
      剛才同桌只是輕輕抽走我的試卷一看罷了,卻當真把我嚇了一機靈 ,駝背忽地向上一躥,這反倒嚇到她了。她說:“自從省聯考完了,你就一驚一乍,都半個多月了,怎麽還不去看看?”自覺深深有愧,畢竟她也是無辜。朱自清說“連叫天子一聲啼也能將神經撕去一縷,"我的話是連馬桶沖水聲也能把腦漿沖走一半,君不見蚊蠅輕抖骯臟毛發,掩藏地下的“軍火庫”觸發,綻放彈坑大小的血紅彼岸花?說到蚊蠅,那使我大清早來到教室就搶起瓶子四處夯的是秋後的蚊子,我知道它們就喜歡聚在垃圾桶裏,但也知道,在乞力馬紮羅山上,死神並非拉著鐮刀“有時它是騎著自行車的警察,有時是幾只盤旋的怪鳥,有時長著鬣狗一樣的長鼻子”有時是幾只盤旋的綠頭蒼蠅,有時還長著蚊子似的長長口器,“也許我以後能把它們寫下來”但魂靈已而垂下腐臭的醜惡大腿,輕蔑地晃著,對我發出一聲聲羞辱的嗤笑。
      說到寫下來,倒是更平添了一擔子的無力感與罪惡。我已半個來月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工作成果了,那句話說得好,“靠賣自己的過去為生”。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欄桿被扣著發出寒冷的顫音,我那《文赤壁》組詩一遍遍如店門音響中的惡俗廣告循環播放,那顫音似乎也含厭倦的嫌棄,“謊言重復一萬遍便成了真理,而它並不再是謊言”,是的,那靡靡中撕心裂肺後屍體墜地聲,真的一語成讖?然而真理重復一萬遍也成了謊言,一遍遍重復著山盟海誓,只暴露了幕後卑劣的搖擺不定,假期含英咀華千千萬萬遍的《有所長相思》《水庫》《中秋聯句》竟也在人前牛皮吹得震天響,現在卻躲回幕後驚悸盜汗?
      史鐵生說過:“白天有一種魔咒,讓個種荒唐於其中變得似乎那麽合理;但晚上魔咒解除,這時就來寫作吧,寫會剔除謊言,撞見誠實的自己。”但我又能寫什麽呢?又能怎樣狼狽地等來黑夜延期的通知呢?一個課間寫下半句話,最後一個字才寫了個偏旁,便被“the  bell is  for  the fourth  lesson”一聲大喝驚得肝膽俱裂墜馬而亡,嚇退心路幾十裏,想必劉小川愛用開車穿的成人紙尿褲。《品中國文人》他多少次抱怨“上個廁所,好句子就丟了”我又有多少好句子付之下水道?無力感就在一念間,謊言無法剔除,異化無法脫去,黑夜也被殘害視力的燈光褻瀆,刑後只疲憊到栽進床再也不想醒。是誰用歌舞升平扼殺了黑夜?史鐵生被搶去紙筆,只好在迷茫中抓起東西砸向墻壁,遲子建在詛咒,歸來仿佛三更的gay  genius被扣分在宿舍門外。昨夜實感汗發背而沾衣,數學作業蒙蔽,千百個註定無解的問題一如滿腹狂惑。於是提筆,倚馬可待,紙上像千軍萬馬被殺散後亂了陣腳奪路而逃。寫不完的作業,遙遙無期而不知是否將半途而廢的坑,平添無力,在賴床的軟弱中化作自罪,似冤魂旖旎。
      但短詩總是能寫的罷,母親在電話裏迎著我鬥牛似的粗氣勸慰。確實,《文赤壁》血玉石在高溫高壓下凝結晶瑩後,《極限壓抑》專輯延時間的裂隙悄然上湧。妄效著新月派與現代主義,低仿著《詩人與死》《自殺三首》,誰知賦到滄桑句卻一點也不工,暴露於眾目睽睽的竟像盜版的小學生瑪麗蘇爛劇!“目光躲閃,強行敷衍書紙,紅叉流淌是血濺誅我的檄文”什麽玩意,情緒與思緒的雙重飽滿往往發生在課間,數學老師卻總說“課間別瞎逛,做題,做題!”目光投向“王事一埤遺我”慘白的紙張又能開得出什麽花朵?奔突於胸的情感找不到合適的意象寄寓,結成毒瘤,終致心病。缺乏運載導彈的核彈在本國墜毀、爆炸。
於是不能不提這句話了:“思想最深刻者熱愛生機盎然。”雖然沒有讀萬卷書,便不存在萬裏路。但失去了萬裏路,萬卷書也失了根性,只好轉蓬般沒入胡天,不知何時,我開始珍惜體育課和跑操了,上下學時大腦跟著飛蓬飛轉了,清溪與濁流在感情無限交織的深淵深情抱懷了,”也仿葬花留連久”,身體在跑操,大腦徙倚花鋤。想得黛玉有花可葬,而我有什麽呢?只有分數隨發狂撕碎的作業飛向天盡頭麽?空倚鐵檻,唯余灑淚,灑不上被那一角虛窗死死囚禁的空枝,血痕只灑上縞衣,見漬斑斑,無花可葬,只可自葬,周身麻袋與風塵卻永遠不是錦囊與凈土。人的情緒是無法一直積攢下去的,多了便會自我抵消,表達一次亦療傷一次。黛玉若無花可葬,豈早已飛向了不知是否真有香丘存在的天盡頭?
昨天體育課,難得徙倚樹下,於是悲憫起它們方形的腳枷,聽風替它們沈吟。初秋眾樹還算蔥蘢,唯有一株病樹黃葉將盡,枯瘦的身影瑟縮在路的末端發抖。我聽見眾樹問,你怎麽了。病樹答,我沒事,趁仍萬物蓬勃的日子早早雕盡了生命吧,這樣冬風來了,就不會感到那麽失落了。生命的大寂寞,由根纏起,吞沒枝幹,墮盡滿頭煩惱絲般的爛葉,又是哪棵綠樹能懂的呢?秋校的殘陽下仿徨著一個憂思連接千古的背影,多少次逃離,被遣送而歸,如今終於得到永夜後失去意義的豁免,再也不回頭,卻步入賈寶玉的“獄神廟”般淹留不返。《秋校淺論》於他,正如蘇軾被赤壁的驚濤拍岸聲湮滅的“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於死生之際。……雖懷坎壈於時,遇事有可遵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他的智慧是貫融千古的,卻無鉆營詭計面對時代固有的不公。那清溪斷流的一年,生命的密度與縱深,當勝其過往與那些競進於功名的黨人多少倍呢?然而小人苛責著大師的八股文,大師揮灑徑寸翰書寫歷史,小人一句脫離教育本質的找茬,使歷史立刻變成了罪孽的化身。然而多數時候出卷人與主官都是一群擠眉弄眼、急功近利的小人。你想慷慨陳詞,轉瞬便被汙蔑為犯規,判入獄神廟,英雄變為跳梁小醜。
     但不論他漂泊到天涯的哪一隅渠溝,我都將是那麽愛他啊!也許我們是流落凡間的一組離散的名畫,人生前段雖各自錦繡,卻沒有靈韻。我深埋廢墟,塵封與冰霜幾乎將我的丹青掩蔽,使自己都開始懷疑身份。他流轉於都市,綴滿了收藏者漂亮的篆刻,卻在意外中遭火破碎,退居文物傳補工作室。前世姻緣使我們註定相遇,寶黛註定以一對勇於反抗的形象共同銘刻於歷史的碑文。《文赤壁》與《自殺三首》昭告著我們終將同舟共濟。思維的彈射器迸發出愛情,似乎生成泡沫將角落中的加害者暫時隱蔽了。不允許的,不,這將使我放松對危險存在的警覺。為了不至於在真正的寒冬到來之際過於失落,讓虛華全部渙滅了吧,好有足夠的距離觀察危機的本質。
     那天省聯考結束,我奔去書庫買英語散文。其雨其雨,零雨其濛,仿佛要把身體連同魂魄一同浸濕。途經居民區,不禁放慢飛毛腿,兩旁舊樓幽暗昏惑,汽車不時濺起水花,水聲像是海中洪波湧起。我竟似乎是《蝴蝶夢》中那沒有姓名的德溫特夫人。這裏是某個無形的、陰魂不散的加害者作妖的山谷,海灣、風雨、浪潮、血淚在翻湧中同一。我望向黑洞洞的樓梯,什麽東西暗示我這裏有誰幾百次出入過。我是毫不相關的闖入者, 將與什麽人擦肩而去,彼此臉也未能看清。這西風在催促我向前奔去,同時也伴某人走向歸途。我們與海底埋藏的秘密共同淋著一場在窗外喚著人名的鬼雨“張太淵住在這裏。”心底不自覺地念著,仿佛我們從未相識,他仍在這裏的某處,從未離開。回首蕭瑟處,《遊思》《藏心賦》將彈射的思緒引向高空,狂惑匯的成一篇《天問》,加害者仍在一叢叢破壞風景的灌木中窺伺,我為什麽怕她呢?那句“快,跳下去。我不會推你的。”從逼狹的噬血咽喉擠出……
     知道真相那天我沒有吃醋。《藏心賦》的名句“未見君時,吾與百花共寂於幽冥,遇君之後,吾與百花共沐於春風。”冥冥中應和了我所希望向他訴說的一切一切。這文章是獻給誰的,我問。高一時追過的女生,不過沒追到,他答。那雙蘊藏著無數智慧的眼睛含情脈脈,是否從我身上尋找著另一個女人的影子 ?他對她的可曾是真愛?若是追到了,可否將他的金細從草莽中拾得,這淹留獄神廟般的一場鬧劇也就不會發生?困魂庠序,思想從窗縫飄了出去,停在花殘的白玫瑰上,化作冤禽,啼血嘲哳,獻祭心臟的渴望,郁結於懷,奔突於胸。如果那女人曾要求他贈一枝紅玫瑰,我將為他染紅九十九朵。一只微不足道的夜鶯的生命哪裏能和一個詩人的心相比呢?讓鮮血為他流幹,肉體自會由遊思女神享用。
      啊,我們共同信仰的遊思啊!太虛幻境是否真實存在?我們奮不顧身獻祭的你的國是否就是死後的天堂?高考即端午那天,我構想了《奈婷戈的遊思》這麽一個故事框架:我在院裏為他祈禱,屈原下凡了,用法力幫我穿越回去在他生病前救了他。思維彈射器不斷湧出名為“浪漫”的泡沫,妄圖將角落中悄然匍匐前行的加害者隱蔽,不能再沈溺下去了,要警覺起來探清恐懼的本質。學習生活像一輛車死死栓在你我身後,能被它趕著向前氣喘籲籲地逃(被生存),也能主動拉著它奮勇前行。“被生存”太久了,像頭驢子,悶頭接受倒也行;但若突然厭惡卻無力改變,腳步就會疲倦,人很可能一不留神被卷入車輪。可是車會有幾次事先約定的到站,一站卸去一些累贅,這便是轉化為主動生存的時機。可惜,一些有覺悟的人往往是在站前最後幾裏被卷倒的。
    我們到底被什麽生存了?遊思的信徒為何無法逃避死亡提供的選擇?矛頭指向了異化,或謂: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他人,人與自我的異化。或者如劉小川所說,淺表性生存,無根性生存,引發了戶外自然缺乏癥、運動缺乏癥、玩伴缺乏癥。生存展不開,草原上都是腳印與作業和手機上都是手指油乎乎的印子,完全不一個概念。我不想再重復劉小川的理論,《品中國文人》總歸有一點千篇一律,但倒也能反映他討伐異化的戰歌有多麽嘹亮。
      對於淺表性生存者來說,愛與恨都是淺的,都是可以隨意移除與替換的。現在夜深了,遮蔽真相殘酷的泡沫消融殆盡。陰兵的主將加害者肯定又在蠢蠢欲動了,而我甚至還搞不清它究竟是誰。但黛玉真的知道自己為什麽哭麽?寶玉真的知道自己為什麽呆麽?對於非淺表者來說,恨是愛的沃土。愛恨的無限聚積、無以寄托者會為生存搞出“失去根基"的莫名恐慌,而“學”是消滅恐慌所需的理論依據。有恨才有愛,有真正的愛恨才能擺脫“被生存”,真正意義上使靈魂活下去。沒有其任務驅動,學習則轉為被動,失去意義,陷入淺表,精神將死去。沒有真正有效的學習,只有應試的過剩產能,愛恨日益增長的對理論支撐的需求無法滿足,恐慌將無限累積後從自身脫落,匯成加害者藏隙以窺的不明身影。從前愛、恨、學是一團亂麻,沒有頭緒,肆意遊走,造成變態。《靈魂之洞》將問題講得比較清楚,不用重復。
      或曰:“人知道自己為何而活, 就忍受的了任何一種生活。”九九八十一難後,我終於明白,我愛世界優秀精神財富,恨淺表性與被動性,它們的無盡增長,要靠真正投身於知識來抵消。歷史老師說“北洋軍閥時期為什麽出了一大批國學大師?那個小政府大社會的時代,梁啟超推薦一個典型的三無人員當清華教授。校長詢問學問履歷,什麽都沒有。但梁啟超一句‘我一生著書數萬字,他只要拿出三百字就可完全勝過。’這在當今是不可能的。就像霍金數十年沒有研究成果在我國早就被炒、吃低保了。學術界有個‘錢學森之問’,為什麽中國教授論文抄襲成風、出不了大師?”學者多了,思想者卻寥寥無幾。無需再重復劉小川對“學術工業”“學假知識”的控訴,與魯迅在左翼作家會議上對於“八股敲門磚”的討伐。學霸大言不慚地問:“都高考了,還去圖書館幹啥?”魯迅在天上看著,突然有了鬧鬼的沖動。
“用優秀的人培養更優秀的人。”深圳的高中以之為理念,每天安排兩小時的社團活動,而山東的社團只有一個活動,便是納新,區別在哪?“人生最量要的是什麽?是眼界,是視野,是檔次,是格局!你們努力一生至少要上到一定高度看看,突破局限與固化,見識識一下檔次高的東西!”歷史老師從來不想像一介酸儒溫聞爾雅,孔子在杏壇常常罵人,蘇格拉底愛作獅子吼狀。我說:“這種觀點很像《品中國文人》所說的‘生存的展開’。但我總認為在山東的教育體製下,被耽誤的人都是不會自我教育的人。外界不幫助我們展開,於是只能靠自己。這往往伴隨撕裂的痛苦,但撕裂處愈合後便成為我身上最強壯的部分。我能做到,我展開了,飛翔了;下望卻嘆惜別人已固化成了榆木疙瘩。但近來總有一種更深層的痛糾纏著我。我藏身於人類精神財富的寶庫、光明而敞開的自然與社會,便不會被人發現抓走。但如今被囚禁在這囹圄的一隅,向外眺望的窗也時常遮蔽,有獄囚要來抓我了,抓去何處我不知道,不過並不是窗外的自然與社會。”他莞爾一笑,只是回答:“你的意思我能懂,其實這並不需要給別人說。我猜你的多愁善感可能還是因為孤獨?”
孤獨乃萬惡之源,雖然淺表性生存是孤獨之源。得了玩伴缺乏癥,人與社會和自我異化,青少年自殺率直線上升。班主任在課間猛地闖入,夯著講臺歇斯底裏地大吼“再讓我看見你們和別的班的學生混在一塊兒,我見一個蹶一個!你們現在不需要朋友!”莊子筆下共同與大宗師逍遙四方的得道者們揚起了拳頭。中學生是處在自然人向社會人過渡的關鍵時期。而朋友是社會的開端 ,人對朋友的需求在這一時期達到一生的頂峰。交友視野局限於極少的淺表性生存者,社會被定性成喧囂浮華的垃圾堆。平庸之輩承受的了同流合汙,而我始終不肯接受也不肯相信,便逃去角落。一重重妄想墓地裏破土而出的彼岸花般浮現,好不容易捏造出的守護神被橫空出世的加害者一刀斬殺。我只好躲進國學的無盡寶藏中才得以暫時保命。但《紅樓夢》被沒收了,二十四史被割成碎塊出賣獲取分數了,再誰來為我拖住加害者的尖牙利爪?
    我最心愛的那個她,毫不掩飾地指出我的錯誤傾向:“你太浮躁,還沒有多大能力,卻總想興風作浪,和所有人一起達到一個完全不可能的目標。”這之前我總以為自己已經是太佬了,在學校裏一寫文章,同學便說類似於“我一生也達不到這種境界”的話。身邊沒有可作為參考系的高人,於是沿著輕狂的左道越滑越遠。蘇格拉底有句話“我知道我不知道”,淺表性生存者的歌功頌德使我忘掉了它。最心愛的她,一句一針見血的話成為了一生的戒律。人山人海,袞袞諸公,眾皆競進,當今社會,又能找出幾個她呢?
    第二天我把這告訴那位最親愛的他了。他說:“在這種境遇裏,我們必須結交高人。很多北大數授認得我,文學冬令營裏我也結識了一些大佬。就連觀察他們的一言一行都能使心靈得到提升。”可高人即非淺表者中的豪傑,讀書破萬卷者。然而讀書多便會沾染仙氣,仙氣太重便常因特殊體質被社會的惡意詛咒,同小市民組成的主流社會脫節,獨自逃到安全的一隅療傷、沈思、吸收天地之精華、結交以生為脊以死尻生死存亡為一體的神仙朋友。西哲言:“意誌力太強的人容易生大毛病。”他與她的涅槃重生有待核正成為證據。他們是天盡頭的香丘,我拋下所有縱身一躍向他們飛去。但總有掣肘。那群小人仿佛敵軍中的瘋狂煽動者,振振有詞地沖我連珠炮似的喝道:“你總是孤立自己,與脫離社會主流、邊緣化的不健康人員交朋友。鄰家那個孩子只一心學習,他多正常啊,怎麽不多和他來往呢?”  
     壓抑,許久,終於,狂怒。狂惑使思維彈射器陷入了亂碼與過熱,碾壓著社會倫理道德的怒吼白虹貫日。虛無主義者認為奇花的盛開與萎絕都是罪過。你盛開,就是既浮華又沒用,還和被定義為“正確”的主流相違背。你枯萎,不管是不是生理現象、自然規律,都只能證明你本性懦弱。他們想讓我傻吃悶睡,為了逃避枯萎而禁止開花。裝蒜一輩子,約等於與滿灘被碾碎也絲毫不值得同情的亂石同流合汙。我要向他們學知識,他們才能品德比我強多了,我說。“他們哪比你有才?他們地理比你好?英語能考140分?”那些人罵道,他們根本不知道兩千年前老子便明白的“智者不博,博者不智”。虛偽的“全面發展”乃是無根性的典型表現。急功近利,非君子物於物,成於專而毀於雜,他們肆意繁殖的種群助推了人的平均化,遊思女神在怒吼。它又發出嘴炮:“小屁孩能有什麽才華,只有華麗辭藻罷了。”對以《詠鵝》《草》《滕王閣序》,換來的只有一句“不能當錢當飯使,有什麽用?”他不知道海德格爾在二十一歲知道了自己是海德格爾。初出茅廬的諸葛亮被張飛一把火燒掉房子。更不知道以實用的標準來衡量思想等於以魚在岸上長期存活衡量魚的價值。其實實用有兩種:眼皮子底下的實用和長遠意義上的實用。才華之於後者,顯然有大用 。  
     我又說,高一生病的那段日子裏,沒有人在陪我。能把我從床上拖下來 ,從校門拖回來的,只有那位語文老師從未針對過我的教誨。文化的共通為枯槁的生命註入新活力,知音溫柔的笑顏帶領迷失在深淵的人前往明天。語文老師把這活力傳給我,不把它再火炬般傳給他人,我問心有愧。嘴炮開啟機關槍,開始屠城了:“什麽?生病!都是懦弱的自找的!依我看,所有懦夫、精神病都只配拉出去槍斃!”可惜劉小川早就說過,大師是小人殘缺的樣式,反之也可能成立。精神被閹割與身體被閹割,優劣顯然。
——於是,我還剩下何處可逃呢?危險一步步逼近,我聽到秋蛩的驚躍聲了,母親說:“真搞不懂你從哪來這麽害怕,你害怕時想過回家尋找安全嗎?”《詩經.北門》站在歷史的雪峰上肆意嗤笑:“出自北門,憂心殷殷,王事一埤遺我,室人交徧責我,已矣哉!天實為之,為之何哉!”不和何時,幼小的我已開始怕了。同學們聚在一起傻樂呵時,總有一種意念以沙啞的聲音叮嚀告誡我,你不可以被粉飾太平的尖叫沖昏頭腦。嚴肅起來,警覺起來啊,可憐的孩子,危險正在角落裏窺探呢,它敗露之前不是應該快樂的時間。但它是什麽,我從未弄清過。也許是作業,我猜,於是養成習慣總在第一時間將作業寫完。盡管如此,多數時候也無濟於事。失去載體的恐懼肆意遊走,幻化出各種加害者的形象。例如五六年級的妄想,初一的心理變態。
 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一個往往空缺的席位。它像個禁忌,我所創作的任何小說都曾試圖逃避,像是竭力掩藏的一支機關槍,或者說,武力,嘴炮。劉小川研究人物重視挖掘其童年,一個重要論斷生成了:父權的缺失似乎是中國古代聖賢的通性。這當然也符合賈寶玉這類因父權過於專製而生成極端叛逆心理的情況。寶玉不堪整天被催著逼著寫八股文,化身蕓草書簽,躲進《莊子》《西廂記》與黛玉逃離汙沼渠溝。我不堪整天被暴露於各種輕浮的垃圾,化作蛀蟲躲進《黨史》《蘇軾全集》的書頁。“整天只知道玩這些沒用的,不能直接推動生產力發展的、耗的工夫如果用一半在做數學題上,你怎麽可能就這種次第?”寶玉好端端的被潑一身冷水,於是向襲人姐姐求抱抱,而她卻亦用求取功名相勸滿嘴“混賬話”,我心一橫出了呆病,一頭倒在床上,只想哭著鬧著任性不起,逼急了賈母來叫魂。
昨天和缺席一個月的張某同學聊天,她說:“我該是憂郁了一段時間,不想上學,也不想回家,轉蓬一樣,不知道該逃向何處,但只想離開城市,離開一切。早晨鈴響後我並沒有睡去,但就是不想動,閉著眼,一心想直接睡死在那,長睡不復醒。但總算都過去了,我感到很幸福。因為那段日子裏所有人都陪著我。”而當初陪我的,除了語文老師與先哲的一縷殘魂,又還有誰?每次從北門背負著王事一埤,迎接的只有室人交徧責我。《突圍賦》中加害者說:“吾則朝為王事一埤,夕為室人徧摧,出為同庠霸淩,入為頑瘴痼疾。”為什麽醫生認為我什麽問題也沒有?診室裏需親自陳述,千頭萬緒卻受阻於某種落後的防禦程序,難以啟齒。那些人認為你覺得別人在針對你就是你心術不正;你覺得被人背叛就是你有臭毛病加害了人家;你覺得自己得了絕癥,只是想找理由離開學校去醫院找媽;你覺得想自殺,好,那你根本不配活著,不尊重生命即不配擁有;你若好好待在學校不給我惹麻煩,那好,你還是值得培養的孩子;要是真不能上學了,你便不再值得教化,我會放棄你,收養一個會做數學題的孤兒。
一切感懷都罪大惡極,於是被審訊時失去勇氣。壓抑許久終於爆出獅子吼撲咬看客,被逮捕後按在桌前不惜熬夜將認罪書寫了一遍又被撕掉一遍。高溫高壓下,扭曲骯臟的語言變質結晶,三赤名篇的姊妹篇橫空出世。“泣淚妝兮,縱紅闌幹,丹砂淩兮,朱我縞衣。”紅有三層意義,胭脂、紅淚、鮮血;縞衣亦然,校服、喪夫、自己對自己將來的吊唁。“散發傾檣立,江飔漸近凝。西水靜平絕,凝絕不思東。裹沙擱朽舟,波聲嘆哀愁。”無窮無盡的無力感,凝絕了東去的沅湘,朽舟擱淺,分崩離析在即。“(雪如骨灰)飄零兮無歸身地,投火從江入蒼林。”也是從寫下這句話開始感到《我與地壇》中那種“自己似乎已經消失了,化作一縷輕魂,飄蕩在園子林間,審視那個輪椅上的人,他已經倒黴透頂了,我倒要看看命運還剩了什麽手段,還能再對他怎麽再狠一些。”時至今日,我也再沒寫出過這樣工巧的句子,去年寫了個番外串燒《懷香悼月文亦壁》只覺像漢賦作者將楚辭顛來倒去粉飾後反而玷汙,而當年我完全不看書、零基礎,這除了說明我有天賦,還能說明什麽?賦到蒼桑句便工,絕望盛開了詞語之花,萬年開不敗。方塊字暗藏殺機,富含著生機。詩筆隨手一劃,壽同天地。失敗者步步成大功。情緒的濃度決定了筆下意象的力度。我死後,《文赤壁》將變成化石,億萬年後一語道破天機。
     然而對於成群看客而言,意識是虛無的,文化是毫無意義的,天才是可以被替代的。“只是些沒用的華麗辭藻、無病呻吟罷了。憑這些能造出刀槍麽?能讓民眾安康麽?”他們不明白,從歷史發展的長遠軌跡來看,刀槍劣勢,文化優勢,刀槍要生銹,文化要發光,也許正是文化的發光才使刀槍入庫生銹。文化的柔性之力是朝著生活的多元、審美的多元的。或者說,感覺的豐富性是提高一 切生活質量的根本,它近乎本能地拒絕刀槍。無盡的謊言和偽善化作霧霾,將最後的避風港死死遮蔽,雖說“和謬誤爭辯能獲得真理,但和無聊爭辯只能更無聊。”但這只是一種理性。理性與感性的寒暖流肆意交匯,擾動起更加悚人的海霧。再往何處逃?失聯的GPS信號遙遙無期,像初三那段投向守護神的異化的不平等愛精?不可能的,那最親愛的他甚至還等著我來守護呢!就連這篇文章也不該讓他看到,他萬萬不能發現,《罹憂》《突圍賦》中那家竟是色厲內荏的臘頭銀漆槍呢!《哪咤》裏有個轉移天劫的符咒,我寧願以一命換他一生順利。
      思維彈射器超速運轉,亂碼,過熱,“火的冰”將自身燒盡,凍結,萎絕成一地濕灰。加害者在縫隙中不懷好意地窺探著,嘴角浮沈一絲垂涎的笑,耐心等侯著爆炸。萬一我是在高一愛上了那個異化的守護者了呢?萬一高二才陷入重重幻象的泥沼呢?萬一這個學真上不下去了,家庭學校、社會還會接變我嗎?萬一沒有遇到那個語文老師,挾仙抱月,向死而生,我現在會是怎樣,詩歌的化石是否已被滾滾巖漿毀滅?既罷,那些人會認為我罪有應得?或許,我根本不配被拯救。當初的我尚未擺脫淺表性的詛咒,上天沒必要將語文老師與文化寶庫賜給這樣一個懦夫。該拯救的是我最親愛的他啊,滕王閣請纓獻賦的天才,豈能湮沒在社會的洪波?
      或者,也許我從來沒有真正被拯救過。風水輪流轉,陰陽輪換,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物皆有定時,我們同一時期的不同遭遇,或許是早些年那些經歷的必然後果? 以此推之,命運並未不公,只是禍福自行實現動態平衡而已。每個人都不能有絕對的幸福或苦難。高二之前,我的苦難已累計了太多,近乎飽和,必須以短期大量幸福中,而他已幸福太久,突發而力量巨大的苦難無法避免。發展太久的東西常是積水成淵的,它一點點的到來,然而影響深遠。一蹴而就的東西卻是爆發式的,突然到來仿佛強大到使我們能偏離軌道,但來的猛去的更猛,之後你又能找回原路。如果我的輝煌轉瞬即逝,那他的困苦亦然,這倒給人些許安慰。剛才歷史課講了基辛格的一句話:“中國的強大是必然的,自古如此,近二百年只是意外。未來中國如果復興,請勿見怪。”正例亦然,反例亦然。就此收住吧,我們已接近魏晉捉虱談玄了。
     現在閣筆回看,滔滔不絕八千多字 ,竟寫了將近一星期,已經到家了,燈光柔軟,光暈似乎有種麻痹的魔咒,但我不會中招,因為每時每刻都要蓄滿體力提防著加害者不知將從哪個方向而來的進攻。可以放心上QQ了,但實在沒心情再和他說《有所長相思》那種情話。但對他的愛自始之終從未絲毫削減,只是形式由花前月下變為上前線夫妻兵。加害者敗露之前不是展現出溫柔一面的時間。最近我真是既過分激動,又過分淡定了。下課鈴能嚇我一跳,錯一道作業題就像考砸了;被選入團後心情毫無波動,要回家也做不到像同桌那樣樂到搖擺起來。常有想哭的沖動卻又哭不出來,看書感動便抓住機會大哭一場,像一整瓶水一晃就要灑,一條蛀蟲就能使江河決堤。也許人生就像是一次臺風過境,去年錯把臺風眼當做了放晴,喪失了對悲劇繼續的警覺,於是被漩渦風雨區降下最嚴厲的懲戒。——難道真的復發了?當年完全是一己之力挺過來的,從未接受治療,誰知會不會有歷史遺留問題。《突圍賦》信口雌黃地說:“今人皆謂歷史不得以後來者盡非其前,吾將試駁以疑。”看來馬克思來報復我了吶。
     一次與歷史老師聊天,沒留意便帶出了這事,“你一直這麽陽光,上課也積極,還塗脂抹粉的,應該不會有事罷。”他可不知道我當年惹過多少麻煩。受儒家“君子有九思”影響,我見人便放溫和了臉色,造成“陽光”的假象。就像刺眼陽光下撒滿鮮花的凍土高原面,發育龍卷風的平原風和日麗,與核彈頭塗上黃漆就特別像冰激淋筒。危機聚積了,釀成黑天鵝事件。《靈魂之洞》講的很清楚,去年傷口終於接受了來自世界優秀文化之法術的治療,但現在法術之源一點點被縮小、關閉,傷口又開始痛了。幾個月前還大肆宣揚“四個否定"基本原則,高喊“為了考試不值得,但為了學習值得。”真的是在騙麽?能騙得過加害者麽?身體在自律下依舊勇猛沖鋒,靈魂蜷縮於其最汙穢的一角,雙手抱膝埋著頭,坐關修女似的。
     這便是所有心病了。怎麽辦?哪裏逃?西哲說:“自殺的念頭是自然的、健康的,對存活的強烈渴望才是一種嚴重的缺陷。自殺甚至是保證人活下去的唯一想法。因為它讓我明白,我可以在我願意的時候離開這個世界。這令生命變得可以承受,而不是應該毀掉。”但我呢,我怎麽能說離開就離開呢?還有那麽多文化寶藏等待我的發掘,還有那親愛的他等待著我用殘存的絳珠盡償那淹留獄神廟的前辱之債。思維彈射器遮蔽於“火的冰”裏,終於超負荷自燃後停擺,加害者發出一陣警告般的嘲笑。Ta到底是誰,因無從偵察已經沒那麽重要了,剩下的唯一要務是,趁著白茫茫一片真幹凈還沒到來,快告訴我,何平狂惑,孰吉孰兇,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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