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們不死的青春和銘心的歲月。
老房子門前種了一棵柳樹,自我出生就在了,年紀比我大。它舒展陳舊的枝條,安靜地隨風飄蕩,如絲的長發綻放著潔白的花朵,翩翩起舞,紛揚而去,像冬日的白雪。
老家的房子是爺爺的爸爸那一代人用雙手建起來的,那時他們也是二十出頭的青年,不是在我印象裏那樣皺巴巴的舊紙錢。我猜想他們都是朝陽的樣子,頭發在太陽底下由內而外的烏黑,面頰也紅潤。有人大呼小叫喊著“我這裏有一顆柳樹的種子!”他們會充滿幹勁地拿鏟子動士,把它種下,許願它會長成一棵盛天大樹。來年開春,他們驚訝地發現種子發芽了,第二年,種子長成了經得住風吹雨打的柳樹。
他們讀書、看報、寫文章,柳樹抽枝、發養、生長。他們總是希望時間過得快一點,後來時間也應了這要求。風依舊吹著,吹得柳條兒晃,一晃晃過幾十載。再來看柳樹的他們,已經是成家立業的家長了。他們手裏牽著小孩兒,站在柳樹下說話,他們說:“看哪,這是我還年輕的時候種下的樹啊!”他們說:“這是我年輕的時候,和你一起種下的樹啊!”
如果那時正值初夏,粗糙的樹幹上鳴蟬瑟瑟,那些未脫殼成功的幼蟬看得小孩心生憐憫。於是他們松開父母的手,集起鳴蟬的屍體,埋了一個小小的土丘,插上三根小樹枝,就在柳樹下。他們驕傲地拍拍沾滿泥土的雙手,稱之為“昆蟲的墳墓”。
那年夏風吹,吹著吹著,小孩兒長大成了青年,青年又長大成了父母。他們的父母老了,皺紋爬上了臉頰,風霜染白了雙鬢,他們的小孩聲音稚嫩,學著用呢喃軟語唱童謠。他們不再是當初埋葬昆蟲的小孩兒,他們肩上多了一份沈重的責任。老人坐在搖椅上搖著蒲扇,緩緩擡眼,目光依舊清明篤定:“你知道嗎,這棵柳樹還是我年輕的時候種的呢。”
他擡眼,眼裏映著滿天繁星,眼底藏著笑意,手裏的蒲扇搖。孩子在笑,笑聲清脆地回蕩在柳葉間,嘴裏唱著:搖啊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椅上的人睡著了,樹上的蟬還醒著。
天河浩渺,月光下的柳樹格外溫柔。
子女的手臂上別著黑色紗布,他們為睡著的人祈禱、磕頭、上香,他們把他的名字刻在石頭上,也刻在心田裏,他們緩緩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見楊柳依依,樹影綽悼,他們喃喃:“這是你年輕的時候種的柳樹。”於是他們雙手合十站在樹下,虔誠地祈禱,他們不祈禱腰纏萬貴,他們祈禱平安喜樂。
墓碑是墳,埋葬血肉、埋葬相思;柳樹亦是墳,它埋葬一片年輕的朝氣,埋葬一片赤誠的青春。
風吹,蒲扇搖,嘴的童謠一不小心唱了好幾十年。柳樹依舊舒展陳舊的枝條,安靜地隨風飄蕩,像先祖永垂不朽的魂靈。
看柳葉飄轉在河面,我的奶奶對我說:“看哪,這棵樹是我的媽媽年輕的時候種下的。”我也想這麽對我的孩子說:“看哪,這棵樹是我奶奶的媽媽還年輕的時候種下的。”可惜。前年冬天,它被人砍去了。
從前透過碩大的落地窗往外看,整片天空都是碧綠的,柳樹巨大的樹冠參天,籠罩著一切。現在,可以一眼看到河對岸人家的房頂。莫名有些空蕩。
那不是一棵柳樹的倒下,而是一種信仰寄托的消失。好像在如泣如訴地說著,那棵見證了幾代人的赤誠朝氣,那棵被幾代人視為時代烙印或是一種慰籍的柳樹,如今已不再如當初一般赫然挺立,像神明一樣守護這個小小的村莊。我有種淡淡的悵然若失之感,就好像失去了一樣珍貴的東西。
那年清明節,在我的印象裏有一束潔白的雛菊,輪廓非常好看,靜靜地依在石碑上,如同石碑上刻著的名字一般溫柔。清明的家鄉有祭祖的風俗,家家門前都是一片炊煙裊裊的朦朧景象,每個人在三柱香跟前磕三個頭,祈求先祖們的祝福,更是寄托出一份淺淺幽思。
常常在電影中看到,去世的魂靈光臨現世需要媒介,我不禁看了看空蕩蕩的河岸,柳樹已經不在了,就算他們真的借春風看到了世間無恙,可他們的對話中再也不會出現過去的那些話:“看哪,這棵柳樹還是我們年輕的時候一起種的呢。”一想到那些充滿活力青春會隨柳樹的倒下而被遺忘,沒有人心裏會好受吧。
後來又度過了很多個這樣的清明節,蒲扇年年更換,童謠卻是同一首唱了好多年。天空是空蕩蕩的,河水也只是沒有以前綠罷了,起早貪黑的人還在起早貪黑,無能為力的事始終無能為力。我發現並沒有什麽。可能時間真的能沖淡一切,又或許,那一切真的從未消失。
人們往往需要事物來寄托情感。殊不知記憶早已刻在骨頭裏、根深蒂固。
今年春天,在老房子住了幾十年的老太太去世了,正巧趕上過清明,捧花的紙片上有淡淡的水印寫著“永遠懷念”。我說,她的青春埋葬在柳樹裏,永遠不死,大地就知道她來過,歲月哪怕被蒙上了眼睛,也記得她的聲音和撫摸。
我撫摸冰冷平滑的石碑想象著柳樹溫暖幹爆的樹皮——她的青青曾被埋葬在那裏,現在遼遼無幾沒了邊際。
消失的東西去了哪裏呢?我想,化為虛無。什麽是虛無?虛無是連錦不絕的山峰,是山裏的雲霧,是雲霧蒸騰成了煙雨,是雨水重歸天際匯成層層雲翳。虛無是萬物本來的模樣,虛無就是萬物。
“我會化作人間煙雨陪在你身邊。”那些離開的魂靈,那些被埋葬的青春,也許早已隨風周遊了世界,夜晚閃著長長拖尾掛在天上成了顆星星,長長久久地陪伴在子女身邊,永恒地守護這個小小的村莊。他們的肉體在安睡著,他們的靈魂則去了萬裏高空之上,持脫引力的桎梏,同天神把酒高歡。而他們的後輩,都是一群充滿朝氣與赤誠的青年人。
升學以後從老房子裏搬出來,我見了無數的柳樹,可惜,蒲柳凡木滿天下,不知何處寄哀思,皎壁仍高懸,水中月影不堪憐。我再也沒有找到一棵能與它相媲美的柳樹,也再也沒有任何-棵樹能掀起我內心陣陣波濤滾滾。但它的生機與綠色,也卻是一點一點,淡出了我的記憶,淡出了我們的記憶,而永遠不會淡的,是那一片年輕的朝氣和一片赤誠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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